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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老农民进电影院 不经意成表情包

时代变了,孩子也变了,他们的言行、心性属于这个时代;他们的喜乐与消遣、竞争与努力皆顺应这个时代。回想桂英小的时候,那时孩子们放了学大多在麦场上玩。五六岁的一拨——拍画片、玩泥人、看动画片;八九岁的一拨——学骑自行车、下沟放羊、打扑克牌;十来岁的一拨——逮蝎子、玩垒球、打雪仗……男孩子们一拨,摔炮、斗鸡、踢球、滚铁环,女孩子们一拨,跳皮筋、玩石子、扔沙包、踢毽子……

老马记得清楚,那时兴才滚铁环滚得最好,南头几个巷子里几乎没有敌手,一口气可以滚几十分钟不倒。印象里隔壁的巧儿她哥打弹球打得最溜了,听说那孩子赢了一抽屉的五彩弹球,为了防弟弟偷,整日拿个锁锁着,钥匙拴在裤腰带上,即便这样还是防不住他弟弟。兴波的弹弓做得最牛气,每年夏天想打麻雀吃的人大都得问他讨一个好弹弓,好弹弓加上好手艺,一打一个准儿,花不了多少功夫打个七八只,三五个人在麦场上搭砖、和泥、烧火,围成圈吃叫花麻雀。

那时候的女孩子也有本事。兴华最会用凤仙花染指甲了,她染的指甲不会弄到皮肤上,不像桂英染得一伸手十指红,吃饭时两手不敢上桌面。兴华家隔壁的慧慧家后院有一大片紫茉莉,每年种子成熟后,好多男娃去她家捡种子,紫茉莉的种子落地以后又硬又小,做玩具手枪的子弹比原装的还好用。桂英她同学——红红特别会编花环,南瓜蔓、狗尾草、红薯叶,在地里放羊时随手拈来,又结实又好看,挂在家里很稀罕。英英她三婶也会编,只不过她只用狗尾草或麦秆来编,手链、花环、戒指、小娃娃……巧得很。

乡村的小孩子与天地博弈、与万物玩乐;城市的孩子只有流动的小伙伴和流动的培训班。乡村的小孩看到的是春红、夏绿、秋硕、冬白,一年又一年,过的是春忙、夏逸、秋收、冬暖的日子;城市的小孩看到的是楼群连着楼群,人影攒着人影,年复一年,过的是惶惶无分别、碌碌无四季的生活。

乡村的孩子家家有大院子,城市的孩子只有几平米的小客厅;乡村的孩子有打麦场,城市的孩子只有商业广场;乡村的孩子自己家里栽着各种大树、果树,城市的孩子对树哪有什么特殊情感?说到底,老天还是公平的。

春来采野菜、夏日寻荫林、深秋觅酸枣、冬日起雪仗,这样的童年似乎还在昨天。选武器是苍耳刺、吹喇叭用泡桐花、戴耳坠折红薯蔓、洗头发泡芝麻叶、打口哨用榆钱树皮、吃零食选洋槐花……水漫蚂蚁洞、飞石打鸟巢、义勇捅蜂窝、裸游捉螃蟹……这是属于乡村孩子的潇洒童年。

乡村的孩子一出门是山坡、沟谷、农田,城市的孩子一出门是街道、广场、地铁;乡村的孩子很多时间是在芝麻地、红薯地、小麦地里度过的,城市的孩子除了家里只有学校、培训班、球场、商场可去;乡村的孩子可玩的是野草野花、昆虫家畜、庄稼蔬果、山河沟塘……城市的小孩可玩的有什么?无非工业制品。

城市的小孩一出生便接触工业制品,一开窍被熏染的是工业文明,他们是工业时代的新主人,他们符合并胜任所有工业时代的需求和使命,为了在工业时代更好地生存,他们的性格与工业时代的特质也是吻合的。工业时代的核心特质是什么?城市化、细分化、同质化、智能化、资本化……还有,追逐高效和竞争。

老马心下惋惜,时代的导向变了。以前,世界是一个一个的,像葡萄一样,一片一片的;现在,世界是一层一层的,像洋葱一样,大世界里有小世界,小世界里有大圈子,大圈子里有小圈子……世界变了,乡村岂能不变?一切格局的底层或尾端,往往是摆动最激荡的、变化最彻底的。

一个童年风趣的时代渐渐地离人们远去。随着生活环境的变迁,城市连同乡镇的孩子渐渐过起了美国式的童年,即便是在农村的留守儿童,也无法再享受过去那般有趣的童年。城市,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片沙漠;对大人来说,是一个个蚂蚁窝。

老马正走在这片沙漠中,正一人坐在一个黑乎乎的蚂蚁窝里。

电影结束了,一行人往家里赶。一路上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聊着电影、游乐场、碰碰车、滑板、乐高、动漫……老马无限同情城市的孩子,毫无疑问他们是可怜的,他们的一切快乐建立在他物之上,而非自我。他们缺乏通过他物来探究自我的体验,他们迷失于城市和物质的九宫格中。

川流不息的街道,密不透风的楼群,终日不停的噪音,过分耀眼的灯光;一个又一个的十字路口,一座又一座的购物商场,一排又一排的小吃街、酒吧街,一拱又一拱的豪华精致天桥;笑容可掬的脸面,新奇靓丽的服饰,东南西北的方言,节奏一致的步伐……奢华、广告、拜物、消费,老马的精简朴素几乎盛不住这眼前的繁华。

第一次细细欣赏这城里人的风光,老头发现处处藏着惊奇。养狗的很多,老迈的很少;忧郁的很多,独行者很少;开车的很多,干活的很少;新生婴儿很多,陈旧与古朴很少,甚至无存。这是一座非常年轻的城市,年轻到令古稀人心跳加速。街上到处是人头和脚丫子,老马的五官应接不暇,车来车往更催得他心绪惶惶、恶心头晕。老头驻足喘气,自觉承认自己老了。

城市社会即商业社会,商业社会即拜物社会,拜物社会即虚浮社会……老头的脑子无法承受脚下的浮夸,他有些头晕,无奈走一走歇一歇,三个孩子因此聚在一团聊着天等他。

时代变了,人必然会变。在这里,孩子们一出生便是佼佼者。漾漾四岁便会使用智能手机和IPAD,学成八岁会用电脑、会打游戏还懂些英语,仔仔十五六岁竟可以一个人游刃有余地在偌大的城里穿行。他们生来懂得如何享受城市的繁华,他们是城市的一部分。城市的孩子生在工业时代,终将陨落于工业时代。

老马在农业社会积攒了七十年的经验在这里毫无价值。在城市,生于农业时代的老年人大多被生于工业时代的孩子们带着走。

城市的孩子属于城市,他们一出生天然得比大人更加适应城市。老马不得不虔诚地向孩子们请教如何使用电脑、如何点餐吃饭。反观乡村的孩子,四岁了还穿着开裆裤到处憨憨地傻笑,八岁了浑然不知何为学、为何学,十五六岁了挤不进高考的大门只能走中专升大专的路子……老马不知道他是该怜悯城市孩子的无趣或孤独,还是该嘲笑乡村孩子的落后与短视。

跟着孩子们过天桥时,老头俯望马路上红红的几排车尾灯——无头无尾,十分壮观。不畅快是城市与生俱来的特质。老马的年龄束缚了他的脚步,走在大城市里的老头儿,他自觉应更包容一些,包容不畅快,包容黑漆漆的电影院,包容脚下的浮华。

天桥上的大风吹掉了老马的帽子,老头转身去捞。学成机敏,跑过去帮马爷爷捡帽子,接过帽子的老马弹掉了帽檐上的灰尘,正欲戴帽子时老头意识到大风吹乱了自己的头发。他迎着风,严肃认真地捋着自己的白发——一溜一溜地捋,自觉顺遂了,才重新戴上了那顶十多年前他花了八块钱在集市上买来的高档鸭舌帽。

带鸭舌帽的老人拄着拐杖从天桥上走台阶缓慢下行,那背影如同高新园里的孔子像一般飘逸诡谲。精明伶俐的仔仔早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全程偷拍爷爷,记录了老马的各种表情和动作,一路上加紧编辑各种图片,并在老马种种不雅正的滑稽画面里添上文字:爷爷好沧桑、有什么了不起、风中的大爷、我是拒绝的、不想理你、我佛不屑、老子不悦、我爷无语、面瘫王、看不惯、大爷无奈……

瞬时,几十张照片流进了两家人的微信群里,群里涌现出各种大笑的表情。致远在湖南端着手机给母亲看自己岳父的表情包,桂英在办公室里放大图片捧腹大笑,钟能和晓星各自对着手机笑看老马,连近来忧心的包晓棠看到这表情图也条件反射地憨笑起来……老马一下子成了红人。

仔仔屏蔽了爷爷,专门在朋友圈发了一个九宫格,内容全是老马鄙视众生、否定尘世的神情,三个孩子在路上各自对着屏幕弯腰大笑,一时间仔仔的朋友圈里几十人点赞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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