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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下 神交姐弟定情调风弄月 都市小孩回乡神宫圣殿

自从漾漾回陕以后,董惠芳寂寞无聊。好在老张住在离家不远的宾馆,董惠芳闲来无事频频探望,今天煲个肉汤明天做个小炒,一天两顿饭从不落下。热心的老大妈早被酒店工作人员认了个脸熟,一见她来工作人员麻溜地将盒饭端进去送到指定人手中。

七月十二号下午,老张头结束隔离,赶上周日全家去接他。晚上在外面吃了大餐,五口人回家团圆。过往不计,关上门总归是一家人。参观完致远家,老张头坐客厅休息,桂英准备水果茶叶,致远在边上帮忙。

“有个问题,愁死我了。”

“什么?”

“你说……给张叔和咱妈备一屋呢还是两屋,哎呀好尴尬呀!”桂英逗致远。

“闲的吧你!”致远拉着脸端着水果出去了。

“切!圣人啊你!”

桂英白了一眼,也端着柠檬茶和点心去客厅。此时老张头正艰难地从箱子里取东西,仔仔上前帮张爷爷,取出来拆开包裹一看是个黑色的绒布礼盒,桂英一眼认出是首饰盒,笑而不语。

“哎呀也没给你妈带什么,我让明远给他姨买了套玉石首饰,当成赔罪了!送你啦,老伴!”老张头将一盒昂贵的首饰慢慢打开,笑眯眯递给老伴。

“什么?啥呀?”桂英母子激动地凑上去。

董惠芳捧着大首饰盒笑着让儿媳和孙子看,致远坐在边上给继父倒茶。

“哎呀我妈好福气呀!瞅这项链、坠子、玉手镯和玉戒指,唉呀呀羡慕死我了……”桂英拎起项链赞不绝口,仔仔也摸来摸去。

“张叔您是不知啊,我妈呀身在曹营心在汉,明明人在深圳,结果我随口一问你她能把你前一天早中晚干了什么立马说出来!心里全惦记您呐!我老说我妈偏心还不承认……”

桂英滴滴答答说了一堆,临了强调:“哎呦我早把漾漾房给您收拾好了,晚上你和我妈好好休息。接下来我来安排,给你们两整个港澳游、深圳广州游,您跟我妈好不容易来一趟,必须得潇洒一回!”

桂英说完忙去准备枕头,仔仔听完妈妈一顿奉承,转头望着爸爸翻了个白眼。

第二天桂英请了半天假,开车带二老去致远学校参观,晚上和致远在学校食堂吃了饭,转头去仔仔学校外面看学生们上晚自习。考虑到张叔在宾馆休息了半月身上有劲,桂英第三天便联络最好的旅行社,花了三万多为二老报了夕阳红老年旅行套餐。深圳、香港、澳门、广州各玩三天,住的是五星级宾馆,吃的是各地特色名吃,随团配导游医护摄影,坐游轮、泡温泉、看表演、逛寺庙、玩钓鱼应有尽有。

疫情初来,人人恐慌。老张怕老伴从菜市场带来的病毒染上全家,故而狠心驱之隔离,事非情愿,情有可原。世人非圣人,孰能无过错?既非十恶不赦,叹之谅之随风去吧。

七月十七号下午,钟雪梅出了咸阳机场找到爸爸,两人坐大巴回段家镇。一路上钟理问了好些大学的生活,梅梅答得漫不经心。十八岁了,第一次回所谓的故乡,荒诞又失落。好在八百里关中平原宽广祥和,为迎接这个远方姑娘煞费苦心。

洋槐树上点点白,泡桐树下残花卷,路边野草结出籽串,远方庄稼一眼无尽。小白羊侧躺在路边优雅地咀嚼,母猪慵懒地在门前哼哼,大狗高傲地在村中巡视,小鸟悠然地从她头顶滑过。沉静的夕阳、轻盈的河水、青色的沟壑、高卧的喜鹊、蜿蜒千百年的土路、千里果香的初夏……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

两小时后雪梅到了镇上,妈妈早早等候——带着弟弟开着三轮车。一家人在镇上吃了晚饭,然后乘摩托、三轮回所谓的家。雪梅坐在爸爸的摩托车上,随车穿过繁忙的农田、稀疏的村庄、路边的荒野、远方的山丘、连贯的山脊……柏油路比城里的窄,房子比城里的矮,人比城里的少,落日比城里的长。很快到了包家垣的家里,哈哈一家、左邻右舍来看热闹,学成、芸香和一猫一狗待在角落静观,客厅满是喧哗。

晓星家只一间大房子住人,另一间房放杂货同时住着一猫一狗。客厅有一小沙发,晓星为女儿额外买了一张小床放卧室的大炕对面。雪梅一身洋气地踏进家门,闻着陌生的空气、环视昏暗的农房、坐在膈应的沙发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堵。一群人叽叽呱呱讲着关于她的家乡话,她却将两眼投向同样沉闷的弟弟。

众人回家、爸爸离开后已经快十点了,雪梅简单地洗漱而后母子三人回房睡觉。母女俩断断续续地聊天,风扇嘎吱嘎吱地旋转,雪梅躺在不平的床上翻来覆去。回家之前、在飞机上,她酝酿了好多话要跟妈妈说,如今隔着个歪把子风扇却一句也说不出。没完没了的蚊子、奇怪的腐味儿、花色难看的床单、西北七月的闷热……在厌恶、烦躁和想要逃离中,奔波一天的女孩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妈妈去地里干活,学成在院里逗猫狗玩,雪梅醒来一睁眼,对望高高的屋脊一时陷入空虚。九点多学成取来早餐,姐弟吃了早饭,雪梅穿着吊带短裤试探性地走出了大门。好个坦荡荡的大地、澄澈澈的蓝天,门前的大树比自己年长,木桩子比自己淡定,邻家狗比自己热情。十八岁的女孩懒洋洋坐在木桩子上望天,觉自己像是被城市之神发配到六合八荒之外。

十一点爸爸骑车过来,接她去钟家湾吃饭,雪梅如失了魂灵的走肉一般,跟弟弟告别后坐上摩托车走了。摩托车一路颠呀颠,她坐在车后晃呀晃,没几分钟车停了,在一家崭新的院落前。雪梅呆呆地被领进另一个家门,环视古旧的水井、石子小道、灰瓦屋脊、白墙花藤、五色花园……一时愣住,无力惊叹,女孩直接在花园中央的躺椅上咣当一下躺了下来。

“要遮太阳不?有遮阳伞。”钟理在远处笑问。

“不用,我缺太阳。”雪梅说完摊开五体,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睡了起来。

诸般剧变女孩应接不暇,这一年学习、兼职、备考的大学生活太累了。如果说乡村还有优点的话,那么父母的故乡于她而言是世界上最舒适的大床。没有噪音、无虑交往、莫名心安。在乡村,黑夜只是黑夜,黑夜只用来安眠。

钟理见女儿转眼睡着了,欢喜得一个人去厨房悄悄做午饭,很显然,女儿更喜欢他这里。父女俩吃完午饭,钟理去包家垣给儿子送饭,雪梅一个人在家参观。简单却别致的客厅、为妈妈准备的主卧、装饰完好的弟弟房间、还有挂着自己旧书包的她的房间。

雪梅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抚摸粉绿的墙壁、白色的衣柜、崭新的书桌和白色的小化妆柜,她拉开米白的窗纱看到后院的小花园,她打开迷你风扇再次扑通一下倒在床上。单人小凉席、浅黄花枕巾、绵软的薄被……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全是爸爸一个人完成的。

爸爸变了。

可是,妈妈也变了。

这一年女孩彻底失去了她的家,积攒的忧伤如影随形,雪梅蜷在床上淡淡抹泪,没多久又睡着了。

下午醒来后她去后花园发呆,竟看到了后院的墙上有一顶爷爷戴了几十年的大草帽。雪梅将爷爷的草帽果断挂在自己床头的墙上,然后等黄昏凉快时将自己的行李搬到了钟家湾。

此后的日子里,钟雪梅骑着爸爸从镇上淘来的二手自行车每天多次往返于包家垣和钟家湾之间,去地里看妈妈干活、去堂舅家吃西瓜、去芸香家找学成、帮妈妈做饭或者将爸爸做的饭送给妈妈吃,还有去镇上给弟弟芸香和哈哈买冰棍吃、去爷爷坟上献野花、去马家屯马爷爷家看漾漾……

东湾村、西湾村、刘家寨、梨园沟……北坡、西谷、枣园、柿子岭……打碗碗花、老乌鸦、大蝎子、蹦蹦虫……堂舅、表舅、姑奶奶、姑姥爷……杏子、李子、樱桃、核桃……村委会、打麦场、养蜂场、水塘子……收头发的、卖烟草的、贩月饼的、称陈醋的……雪梅每天都能听到新的村名、去到新的地貌或者发现妈妈家深藏的新物种,她每天都能见到一位爷爷提过的亲戚、爷爷描画过的果树、爷爷津津乐道的村中小地、爷爷曾常说的稀奇人。她以她的方式在怀念爷爷,她怕再不怀念即将遗忘,好在这个暑假她每天都能从钟家湾人口中听到一次关于爷爷的笑话或故事。

每日黄昏时,雪梅喜欢在钟家湾周边散步。她能闻得到那满谷的狗尾草,能感受到风来时草穗子在她胳膊上、额头上轻轻滑过,能听得到远方山沟深处的鸟鸣鹰嚎,能闻得到坡上的大酸枣又脆又甜……荒野之美,美在无阻。年轻的困惑、未来的迷茫和失去的忧伤使得雪梅这一年始终快乐不起来,好在这个暑假身处乡野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她每天都在被广袤安静的乡野温柔治愈。

看见繁华心生繁杂,看见深邃心生幽静,看见浩渺心生空旷,看见荒芜心生安宁。雪梅看见乡村想起爷爷,她想看见爷爷所以千方百计地去欣赏钟家湾的一角一落一动一静。她发现黄牛总爱露出佛祖的眼神,野猫总爱在巷里扮作锦衣卫,对门奶奶总在黄昏时拉线缝补,蜻蜓总在路边的沟谷中高贵地盘旋……无需文字,无需言语,她已折服。

再说说何一漾。自打回乡后,小人儿彻底从城市小妞变成了乡村小姑。才过半月,小妞晒黑了好几茬,脚底是泥、两手乌黑、指甲缝全是曲折的艺术黑线,头发造型不定、衣衫多半不整、说话半洋半土、见人无论大小辈分统一自来熟。

漾漾刚来时精美装扮、举止傲娇,加之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惹得屯里人对桂英女儿过目不忘心存客气。自从跟同巷同岁的马梦月即刻成为闺蜜后,漾漾的素描画风越来越像村姑。舅舅忙着种地、外公东奔西跑,小姑娘没人管自然不着家,时常野得忘记了家门,停在哪家吃在哪家,困在哪家睡在哪家。屯里谁人不知这小妞是老村长家外孙女,个个善待人人喜爱,小孩儿俏皮的小嘴、可人的长相、礼貌平等又无话不说的小大人模样更引得屯里人争相说道。

偶尔,老马带她去镇上、朋友家或亲戚家做客;偶尔,兴盛带她去果园里、小贤家、二婶家吃饭;偶尔,晓星带去包家垣、雪梅带去钟家湾、学成带她去芸香家……何一漾压根说不清自己每天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干了哪些事、闹了哪些笑话,好像孙猴子误入蟠桃园、兜率宫,好像猪八戒进了七仙洞、西牛贺洲的贾家,好像贾宝玉住进大观园看到满园的姐姐妹妹,好像阮小七踏入方腊宫殿捞得金银财宝披上龙袍耍戏……

马家屯于何一漾而言如是神仙府邸、奇天怪地一般的存在。马家屯是吃不完的甜果、采不完的野花、用不完的宠爱、看不完的慈笑,马家屯有新朋友月月、大哥哥丹青(马兴成之子)、大狗狗三只、大姐姐五个,马家屯有永远滚不到地上的大炕、有迷宫一般的大院、有叫不尽的爷爷奶奶,马家屯是动物园、是植物园、是种植基地、是地质景观,马家屯是豆腐熬菜、是荞面饸饹、是韭菜滋卷、是各种味的豆子汤,马家屯是翩翩起舞的蝴蝶、是屋檐上的紫草、是老黄身上的跳虫、是三外婆的甜豆花,马家屯是最多最美的星星、是最亮最圆的月亮、是最高最大的泡桐树、是会啄人会唱歌的雀雀,马家屯是二外婆做的小肚兜、是神奇的楼板房、是橡皮泥式的马路、是好大好大的沙堆……马家屯是个天大的幼儿园、地大的游乐场、无边的魔法圣地。

七月二十一日,老马带着兴盛和漾漾去找媒人谈婚期。选在这天谈婚事是因昨天冯厚照刚结束期末考试。四位长辈在冯二爷家谈大事,兴盛和小贤在家做饭,厚照照顾漾漾,漾漾却追着一只公鸡满院跑。果然,公鸡真的有红鸡冠和大尾巴,果然,公鸡真的会咕咕咕咕叫。

“为什么它不会飞?”漾漾满身大汗地跑来问大哥哥。

“会飞的,只是飞不高。”

“为什么?”漾漾扣着指头喘着气问。

“呃……天生的。”

“为什么是天生的?”

冯厚照被问得嘿嘿笑。

漾漾见哥哥好笨,哼了一声生气走开,见大公鸡掉了不少鸡毛,于是开始在地上到处捡鸡毛。

“一个羽毛!两个羽毛!三个羽毛咯!四个羽毛啦……”

冯厚照俯望城里来的小孩蹲地上欢快地捡鸡毛,有点乐不可支。

在泡桐树荫下、在果茶芳香里、在谈笑风生中,兴盛和小贤的婚期被一群长辈定了下来。一年中适合结婚的良辰吉日并不多,何况冯厚照即将步入人生最关键的一年——高三,在没有争议的讨论中婚期被再三敲定。四老定在阳历八月二十五办婚礼,那天正好是农历七月七乞巧节,老黄历说那天适宜结婚、领证、入宅。

老马顺利地谈完大事回来接漾漾时,又见她浑身脏兮兮的,不由分说将她拽到小贤家大铁盆里胡乱洗了洗。洗脖子时老马竟发现漾漾的头发里生出灰白的虱子来,个数还不少,一时又恼又笑。

“才几天功夫脏成这样!一个女娃娃追什么大公鸡,一头的虫子不知道痒吗,把哥哥家菜地踩成啥样了……”

老马训了大半天,好在有小贤帮忙。准舅妈耐心温柔地给漾漾彻底洗了头理了发,最后用篦子除了虫。可笑,没两天漾漾又变成了饲养虱子的小村姑。

七月二十三日,老马听仔仔说他在补课班上课,瞬间想起了冯厚照。均是高二的孩子,不好厚此薄彼,于是那天下午他领着兴盛和厚照去镇上找补课班。幸好镇上有一家,专补数理化,老马缴了两千五的补课费算是安顿了厚照的暑假。

“以后,每天早上七点你去小贤家接他,把他送镇上补课班以后再去地里干活!晚上六点再把他接回来,记住没?”出了补课班,老马朝兴盛居高临下地吩咐。

兴盛正儿八经地点头,厚照却愧疚地小声说:“我可以骑自行车。”

“骑自行车至少得半个小时,一路上坡下坡的不安全,你现在处在高三这关键点,不能出任何闪失!你听爷安排,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不必要为这些事费神。”

厚照点头,心悦诚服。接下来兴盛每天骑着摩托车在镇上往返两趟,他照旧蠢笨得和这个十六岁的大孩子无话可说。倒是冯厚照每天会主动朝他说两句——“叔我进去(补课班)了”、“叔咱回去吧”。

自从任思轩和晓棠表白以后,连日来两人若即若离好不暧昧。办公室里眉来眼去故作生分,下班后思轩直跟着晓棠走。看电影、约饭、唱歌、喝酒、逛街、一起做直播……三十岁以后的感情,热恋要比程序或仪式来得更快一些。

半月浓情蜜意,眼见藏不住了,思轩果断提出离职申请,也说明了离职原因。一时间同事哗然,笑他俩深藏不露,林总监见事已至此痛快地批准了思轩的流程申请。在众人的祝福中,思轩离开了莫家智慧家居深圳分公司。猎聘网站早上传了思轩的个人简历,猎头的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思轩挑选不来也不着急,趁没工作有时间他提议两人出去旅游度假。

晓棠全程被思轩牵着走,常常后知后觉感不可思议。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来不及分析、思虑或者判断、决定。她被爱神丘皮特一箭射中,整个人醉生梦死真假难辨。月底他们去了澳门,在澳门的渔人码头住了七天酒店。那七天思轩带着她散步赏风景,那七天他们无时不刻不在亲吻拥抱说情话,那七天他们像梦姑梦郎一样融为一体天旋地转,那七天她像被他带着逃跑私奔一般脱离世俗。

八月初回到深圳,思轩很快入职一家高科技公司继续做财务专家。彼时频频想跳槽的张卓凡终于从导师的公司出来了,进到一家新公司后做高级研究员年薪六十万,这一跳惊到了包晓棠和莫小米,两人纷纷搀着卓凡姐请客吃饭。久违的三姐妹八月中见面,每个人身上皆带着关乎自己的好消息和坏消息。好消息是卓凡与新公司的一女同事一见钟情,坏消息是莫小米的父亲以小米年幼为由拒绝了张珂一家的提亲。

八月底思轩和晓棠开始同居生活,母胎单身至三十岁的男人初次热恋犹如馋鬼,每天如狗皮膏药一般黏着晓棠不放。爱情发起时无不潇洒,收场时却大多尴尬,细究缘深缘浅,多半命运捉弄。

七月底董惠芳跟老伴旅游归来,在家休息了三天,老两口立马喊着要回去,因为陈青叶再有二十来天要生产。此时何老师已忙完学校的所有事情,刚好放了假送母亲和继父回永州。陈青叶第二胎又生了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老张家难得地喜气洋洋,独独青叶求女不得微微不满。幸好婆婆回来了,她这半年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维持美满的婚姻需要智慧,有些夫妻智慧不够于是轻易被被外力击垮,有些夫妻能力不足却因借助外力求得完整。陈青叶正属后者。

可怜仔仔,这个暑假每次回家空荡荡的,虽自在也孤单。少年人兴致来时即刻搭车奔舒语家,只为送瓶果汁;兴致丧时倒头大睡,将高二缺的觉和高三即将缺的觉合伙补上。实在无聊了打个电话邀来汉典或萧然,偶有舒语溜出来看他,两小人在妹妹房间随意地翻弄漾漾的玩具和作业。

八月十号,桂英打去电话催老头盯着漾漾写暑假作业。老马正在筹办婚礼哪有功夫管这事儿,漾漾串到谁家他便把任务推给谁——或丹青或明媚或厚照或雪梅。八月十一日老马忽想起要给新娘子做衣服,于是拖晓星带着小贤和兴盛去镇上看礼服——白的婚纱、红的汉服、换的裙子。小贤不好意思嫌太破费,晓星苦口相劝不遗余力,兴盛眉欢眼笑在后付账。如此跑了两三天,晓星也趁空见了鸿钧两面。

八月十二日,晚上七点老马从镇上回来,没见着漾漾,谁知她今儿又窜到了哪家。等了半个小时依然不见踪影,老马心里咯噔一下,开始到处打电话。二外婆家、三外婆家、三堂舅家……一概没有,急死个老村长。下午出门前将她托付给明媚,明媚被她爸拉去地里干活前把漾漾丢给老四家的凤娇,娇娇四五点跟漾漾玩着玩着睡着了,她睡醒以后照常吃饭看电视,早把漾漾忘了个光光净净。

老马叫来明媚、凤娇挨个训斥,在巷里又跑了好几来回,玉池(马兴才妻子)、津津(马兴波妻子)、月娥(马兴成妻子)三妯娌也满屯地找,到晚上八点还是没找到。恰巧此时梦月她奶奶来了,见老村长家没人,去邻家一问才知漾漾丢了。梦月奶奶纳闷,月月下午在家玩呢晚上也不见了,于是给老村长打去电话。一来一去众人料想这两娃定是一块玩了,可这天早黑了人去哪了。八点半马梦月母亲从果园回来,见兴师动众地一问才知原委。

“昨晚上梦月和苗苗在东边麦场耍呢!说那里有野兔子跟知了猴,难不成今天又去了?”

老马一听二话不说骑上摩托便走,兴盛开车带着梦月奶奶也跟了去。到了东边的打麦场,老马叫了好久没回应,举着手电筒一个一个麦堆找。果不其然,两女娃娃在沟边的一个麦堆里睡着了。老马把光束打到两人脸上时,丁点儿反应也没有,踢了几脚一动不动。老马喊来兴盛,叫兴盛先送梦月祖孙回去。这下安静了,老头一个人盯着半梦半醒的漾漾在东沟边喘大气。短短功夫,头发、衣服、腰带湿了个透。

“好家伙!几年没睡了?倘有狼跟狐狸,早把你叼走了!”

老马说完脱了短袖,拧出不少汗水,而后挂在摩托车上风干。朦胧的漾漾伸手去摸爷爷褶皱苍老的脊背,戳了几下翻个身又睡。

“今儿要把你丢了,咋跟你妈交代呢!教你怎么回家教了几十遍了!爷刚给你手表电话打了几十个听不见吗?咋睡得跟猪一样呢……”

老马训累了,坐在沟边顺气休息。平畴千里,郁郁葱葱。晚风徐徐,无故撩拨。

天堂与地狱之间只隔一道白云青天。天是人间的镜子,人间之上,没有时间,不谈生死。老马坐在天边、地边、人边,长叹。草木畴生,人猿群居;丛生苦,群居苦。这一生将生命放养在这宁静小屯,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时代轰隆隆大步前行,碾压了所有的个体意志,在一个连回家、思考和生孩子也没有时间的年代里,一个人的幸福该如何定义?当语言、妆容、梦想连同情绪也被工业化、格式化之后,一个人该怎么在群体中找到自己?当出生、成长和死亡只剩下一种模式之后,人该怎么活成别人同时又保全自己魂灵不死?

新时代来势汹汹,新生代纷纷迁移,节奏越跑越快,从何时起“快”成了人类文明的一大特质?老马不敢否定什么,因为他太卑微了。可气世人对工业化、城市化、同质化背后的残酷、暗黑、耗损视而不见却对数千年的农业生活嗤之以鼻。

食材快速生长,食物快速制造,看病快速治疗,成长快速再加速……与生命相关的所有领域无不被工业化、效率化,由此,人的命运也在被工业化、效率化。这是一种高效的文明,这是一段高效的历史。人们高效地活着,也高效地死去,高效地在医院出生,高效地被火葬场处理,人们高效地来到人间,高效地被人间遗忘。这个时代的底色和真谛成了速生速死的精准写照。

人人想吃土鸡蛋,买到的却是假土鸡蛋,人们清醒真正的土鸡蛋不可能每天两个快速地送到自己胃中,但依然会去买假的土鸡蛋。在高效的文明与城市里,一个人该怎么维持自我生命的质量和品质?乡村也许土、脏、不便、落后,但这并不妨碍乡野人的生命质量和品质,因为他们可以吃到真正的土鸡蛋。春天菜篮里的十来种野菜、夏日门前的柿子树荫、秋冬时忙着收割的五谷杂粮、隆冬时一家聚在热炕上摸骨牌剥花生拉二胡……这大概是造物主对乡野人的补偿。工业人在拥有奢华和明亮的同时,也失去了树下看蚂蚁、草地望行云、麦场捉迷藏的浪漫,当然也体验不到山峦绵延、春耕百里、秋收鼎沸、夏长冬藏的极乐。

乡野之乐,乐在细腻无声,乐在触地真实,乐在安静辽阔,乐在生机盎然,乐在可净魂灵。老马相信,终有一天文明人会反省过来,发现原来乡野是城市最奢侈的后花园。

奥古斯丁曾说“知识也许能带来荣耀和掌声,但并不能带来幸福和安宁,更不能带来生命的意义”。同样,发达的城市文化不能弥补人对简单生活的天然需求,精进的科学技术不能填补人对浩瀚自然的天生热爱,海量的文字资讯不能解决人对智慧、信仰和真理的与生执迷。

可怜城市人被复杂束缚、被繁华虚化、被无穷尽的好东西衬得自卑,在茫茫人海中渐渐变得自闭、冷酷、刻薄、恐慌、失真、不幸。

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地方,哲学家已死。

但是,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地方,人类需要被挑战,文明需要被拓展,价值需要多元化,个体需要被尊重,灵魂需要被激活。

半小时后,漾漾稍微清醒坐了起来,小人儿瘫靠在麦堆上抠鼻子、挠脚缝、数星星……那神不在线的憨态瞬间逗笑了老外公。衣服稍干后,老马穿好衣服抱起漾漾将娃儿扔在后背,然后骑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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